人物·城記 | 金潤泉:湘湖邊成長的“金融界常青樹”
在晚清到民國這段時期,銀行家大多生于官宦,出身名門,家世顯赫,受過良好的教育甚至西方教育。相比之下,草根出身的銀行家則相對較少。但在那風云變幻的時代,只要你足夠勤奮、聰慧、誠信、務實,則“譬若錐之處囊中,其末立見”,曾從清末一直到新中國成立長期執(zhí)掌浙江金融大權的金潤泉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。
少年壯志顯身手
金潤泉(1878—1954),名百順,今蕭山區(qū)蜀山街道金西村人,中國銀行的創(chuàng)辦人之一,近代著名金融家,被譽為“金融界的常青樹”“銀行業(yè)的不倒翁”,曾任政協(xié)杭州市第一屆委員會副主席。
金潤泉雖祖輩經(jīng)商,但到父輩卻家道中落,在杭州開了一家染坊,僅夠糊口。故其只讀了三年私塾,14歲那年就到染坊做幫工。后經(jīng)人介紹,到杭州乾泰錢莊當學徒,自此進入金融領域。錢莊規(guī)模雖不大,但正因其小故需伙計身兼數(shù)職,這也讓金潤泉學了不少本事。幾年后,他不甘于屈居小錢莊,又到同興錢莊實習,并升到“跑場頭”。后又轉到規(guī)模較大的裕源錢莊,并在錢業(yè)會館初顯身手,遂在業(yè)內(nèi)小有名氣。1899年紹興高家和上虞王家在杭州新開寶泰錢莊,因見金精明能干、勤奮踏實,便設法挖了過去,高薪聘其擔任副理。年僅21歲的金潤泉成為杭城錢業(yè)副理中最年輕者,名噪一時。
每個人的成功或是平庸往往只在關鍵幾步。從錢莊業(yè)精英到中行高管,是金潤泉一生的轉折。1908年2月,戶部銀行經(jīng)度支部奏準改稱“大清銀行”,并擬在杭設立浙江分行而急需人才。杭州錢莊業(yè)便推薦金赴京應試。由于主考官陳靜齋是杭州人,金的蕭山同鄉(xiāng)亦是晚清著名實業(yè)家、政治活動家、立憲派領袖人物湯壽潛便寫了一封舉薦信,讓金面呈陳,以便錄用。然金入京后并未去拜見陳,而是與普通應聘者一樣參加嚴格考試,并以優(yōu)異成績通過,受到陳的單獨接見,方呈上舉薦信而贏得陳極大好感。1909年2月,經(jīng)陳力薦,金成為大清銀行浙江分行經(jīng)理,并被封為三品官銜,此時金才32歲。辛亥革命后,大清銀行停業(yè)清理,其業(yè)務由中國銀行接手,管理人員大致留用40%,金出任中國銀行總行營業(yè)部經(jīng)理,后被派往杭州籌建中行浙江分行,先后擔任副行長、行長,終其一生伴隨中行共成長。新中國成立后,金繼續(xù)留任中行董事、分行經(jīng)理、總行赴外稽核等職。
金融業(yè)內(nèi)常青樹
滄海橫流,方顯英雄本色。銀行家真正的魅力就在于其面對各種風險,沉著應對,舉重若輕,挽狂瀾于既倒,扶大廈之將傾。由于鐵路借款、軍費支出、政府運行等開支等使北洋政府財政入不敷出,國庫空虛,交行和中行便成為北洋政府的兩大“提款機”。1916年5月12日,中行上海分行接到總行停兌鈔票、止付存款的命令,宋漢章、張嘉璈兩位經(jīng)理經(jīng)過縝密思考后,決定抗拒停兌令,以維護銀行信用,最終渡過難關,二人亦因此成為業(yè)內(nèi)領袖。其時,中行浙江分行也同樣接到停兌令。當時,雖然浙江分行行長是蔡谷清,而金卻是實際主事人,其考慮再三,決定與上海分行同進退,這一信心除了對同業(yè)支持力度的研判外,更多是基于對自己在客戶中口碑的自信。在擠兌最嚴重的時候,他還親自站到第一線直接與儲戶對話。
經(jīng)過此役,證明金潤泉的信用是公認的,亦由此確立了其在浙江金融界的領袖地位。1921年,他接任行長,主持中行浙江分行30年,為浙江的商貿(mào)、電力、教育和交通等領域投入了大量資金,業(yè)務份額在業(yè)內(nèi)舉足輕重,除1936年虧29.9萬元及后兩年因抗戰(zhàn)無盈余外,其他各年都是盈利的,成為浙江金融界當之無愧的“老大”。
1937年,中國銀行杭州分行員工合影。前排左六為杭州分行經(jīng)理金潤泉,日軍占領杭州后,威逼他出任為浙江省偽省長,被嚴詞拒絕。(圖源:中國銀行公眾號)
更可貴的是,他還是位具有強烈愛國主義情懷的銀行家。1937年底杭州淪陷后,他拒絕出任偽省長,并想方設法保存好中行在浙資產(chǎn),連其自己獨資或與他人合辦的六家錢莊也全部停業(yè),不與日偽合作??箲?zhàn)勝利后,中行杭州分行(即浙江分行,下同)自龍泉返杭復業(yè),全省各地機構亦陸續(xù)恢復,當年12月即開始發(fā)放第一批“復工貸款”,年末全省放款5億元,被工商界人士譽為“久旱甘霖,雪中送炭”。國民黨潰逃杭州前夕,他特意向當局請求和呼吁,千萬勿讓軍隊破壞水、電、橋等設施及文物古跡,以確保經(jīng)濟民生正常運轉,文化血脈得以傳承,并率職工堅守本職,保護資產(chǎn),迎接解放。
架橋筑渡傳美談
金潤泉不僅行長當?shù)镁ぞI(yè)業(yè)、風生水起,而且熱心公益,為浙江發(fā)展和百姓福祉做出了不少貢獻,最了不起的是筑路修橋。在我國交通史上,浙贛鐵路是繼京張鐵路之后的第二條由中國人自己投資建設的鐵路,此中金潤泉功不可沒。這項工程有兩大難題:一是耗資巨大。為此,他奔走呼號,積極組建銀團貸款,共籌集資金2950萬元,硬生生地用錢“堆”出了浙贛鐵路;二是橫跨錢塘江。既面臨設計、技術難題,又需要不菲的人財物。中行杭州分行先后發(fā)放專項貸款120萬元,并在著名橋梁學家茅以升為首的中國工程技術人員共同努力下,建成了國內(nèi)第一座鐵路公路兩用大型鋼鐵橋梁——錢塘江大橋。這不僅改善了浙江乃至整個東南地區(qū)的交通面貌,而且為日后抗戰(zhàn)爆發(fā)搶運人員與物資做出了積極貢獻。
在百姓口中,最令人稱道的是他帶頭捐款重建錢塘江義渡。在錢塘江大橋建成以前,之江兩岸往來全靠擺渡。但錢江浩蕩,小舟常傾,時有災難,欲真正解決問題則需建碼頭和棧橋。1928年,金潤泉籌資在南星橋三廊廟渡口附近建成一座鋼筋混凝土碼頭,成為全省最大的內(nèi)河碼頭與重要交通樞紐,鼎盛時期年輸送旅客4000多萬人次,年貨物運量達40萬噸;1931年又在南岸蕭山修建了碼頭和棧橋,實現(xiàn)了汽車輪渡,被譽為“浙江第一碼頭”。趙樸初曾以九字贊其曰:“大成大慈大勇大奉獻”。
碑骨帖魂見性情
金潤泉并非出身名門貴族,卻寫得一手好字,這也為其后來進入錢莊當學徒打下了基礎。作為有較大社會影響力的銀行家,金潤泉在書法的學習上更具得天獨厚的優(yōu)勢。憑借在金融界的地位交友甚廣,友朋中不乏書畫大家和品鑒高手,接觸多了,自然潛移默化迷上了書畫。在其藏品中既有唐寅、徐渭、吳昌碩、黃賓虹、馬一浮、徐悲鴻等職業(yè)書畫家的作品,也有王一亭、張宗祥、趙樸初等名人大家的手跡。在1929年舉行的西湖博覽會上,其個人收藏的金石書畫作品還作了專門展覽。
初見金潤泉書法時,字里行間充盈的“書卷氣”,看似平淡無奇,細細品味則透露出幾分銀行家的精致與果斷。尤其是他的楷書,既有文人墨客儒雅內(nèi)涵的氣質(zhì),又給觀者取法正脈、筆力遒勁、結構凝重、格局宏大的正大氣象。從字里行間可以看出,他早年主攻唐楷,尤喜柳公權、顏魯公,用力甚勤,但尚古脫古,靈動多姿,尤其是融合了行書的筆意,寫出了一種獨到的韻味,不少點畫甚至有意識地采用行書筆意書寫,不僅有姿態(tài)之美,而且富造型之妙,達到了相當高度。最典型的莫過于他1946年題寫的《浙江工商年鑒》書名,汲取了唐人楷法之真諦,穩(wěn)重溫和,剛柔相濟,古雅質(zhì)樸,如若天成,特別是“工”字簡而不虛,“鑒”字繁而不亂,充滿了一種從容之態(tài),堪稱高手,令人嘆服。
最出人意料的是他的行書,居然可以在“二王”書風與碑體書貌之間自由切換,游刃有余,這點估計連專業(yè)書家也很難做到。在筆者所能見到的其墨跡中,“二王”一路寫得生動活潑、灑脫飄逸,雖筆畫波折起伏不甚明顯,但通篇透著一種干凈清澈的妍美之質(zhì)。如他寫給當時的福建省政府主席劉恢先的函,讓觀者深切感受到王字的飄逸,還兼具李北海的筆意,可謂難得的帖學佳構。如果說,這是那個時代讀書人普遍具有的技能的話,那么其碑體行書則完全是有意識的藝術探索了。
受清代碑學的影響,一些書法家致力于行、草書與碑學筆法的融合。身為銀行家的金潤泉,若只滿足于實用,似無必要探尋此路。然而,他仍以高度超然平和的心境師法古人,拓展書路,實屬難得,也為其“非專業(yè)書家”的身份增色不少。如其所書清代詩人王士禎《故關》一詩,以帖學為宗,兼收碑學的險絕之象,點畫精到,藏露之鋒隨運筆之勢而定,沒有一味恪守藏頭護尾之定則,特別是遇到折鋒的筆畫都另筆提起,形成明顯的頓挫,“碑骨帖魂”的特色自然散發(fā)出來。其實,書法對于金潤泉就是“有意用功,無意成功”的修煉。他還將書法水平列入員工招募要求,如抗戰(zhàn)勝利后在恢復機構補充人員時明確提出:“……擬就地征考,以具有高中以上學校畢業(yè)程度,常識豐富,文翰精通,書法端秀,并有辦理文書工作之經(jīng)驗者為合格……”
看來,在那個年代沒有一手過硬的書法是干不了金融的。
(作者系中國書法家協(xié)會會員、中國文藝評論家協(xié)會會員、中國金融書法家協(xié)會學術委員會副主任、浙江省金融書法家協(xié)會副主席)